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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选章节

发表时间: 2025-11-06 02:20:17

>野鸡寨的汉名源于百年前野鸡群惊退追兵的传说,寨民信奉祖灵,牌位香火是亡魂的食粮。

>祝成是寨中第一个娶汉家女的人,妻子信基督,他死后牌位被圣经取代,坟头再无祭品。

>自此,全寨人看见祝成的鬼魂在坟边徘徊,反复哭诉:“好饿……好穷……”

>妻子携羊与纸钱回寨祭祀,全寨以为风波已平。

>第七日清晨,坟头竟钻出带血的野鸡羽毛,密密麻麻,在晨风中如活物般颤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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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祝阿公,寨子里最老的树根,盘在野鸡寨的心窝上,一百零三岁了。寨子为啥叫野鸡寨?老辈人的血泪话头,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。当年汉人的刀锋追着阿尤·祝山的脚跟,砍进深山老林,眼见躲不过去了,一大群野鸡“轰”地从林子里炸出来,黑压压一片,翅膀扇起的风带着土腥气,硬是把追兵吓破了胆。阿尤·祝山的旁支为了报这救命的恩情,就在这片林子扎下根,寨名就刻成了“野鸡”。这名字是血染的,是野鸡的魂在护着寨子。

寨子里的规矩,根深蒂固。人死了,叫“成神”,牌位供在祠堂,香火一日不能断。七月半的纸钱要烧成山,新米蒸的饭要先敬祖宗。祖灵在另一个世界,靠的就是后人的这点念想,这点烟火气活着。没了这个,魂就飘,就饿,就冷。

祝成,是阿尤·祝山直系的血脉,根正苗红的野鸡寨子孙。可他命里带了“外”字。年轻时跑出山,在城里扎下根,娶了个汉家女,姓林,叫林秀云。林秀云信的是洋教,家里供着十字架,不烧香,不磕头,只念那些拗口的经文。祝成夹在中间,像棵歪脖子树。他不敢在寨子里摆基督的仪式,可回寨子越来越少,祠堂里他爹娘的牌位前,香灰积得越来越厚。他成神(死)那年,才刚过五十,是累死的。林秀云带着女儿祝小雨回寨子办丧。

我拄着拐杖,倚在祠堂门框上,看着林秀云指挥人做事。棺材是上好的松木,可抬进祠堂时,她拦住了:“不用放这里,按我们的规矩,在屋外搭棚子就行。”寨老们脸都白了,嘴唇哆嗦着,可看着祝成那张青白僵硬的脸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灵堂果然没设在祠堂,搭在祝成老屋前的空地上。白布蒙着棺材,刺眼。没有三牲供品,没有香烛缭绕,只有林秀云带回来的几个城里人,小声唱着听不懂的调子。林秀云拿出一个木头做的十字架,轻轻放在棺盖上。寨子里死寂一片,连狗都不敢叫。我看见祝成的堂兄祝三,拳头在袖子里捏得死紧,指节发白,可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,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灭。

下葬那天,林秀云又说话了。按寨规,坟前要立碑,碑后要埋一块薄石板,叫“养命石”,上面刻着子孙的名字和供奉的承诺。林秀云摇头:“不用了,这些旧俗……没用的。成成信的是主。”她只让人立了块光秃秃的石碑,刻着“祝成之墓”,连生辰八字都没写全。纸钱?她说那是迷信,一把也没烧。坟头光秃秃的,像一张干裂的嘴。抬棺的汉子们放下棺材,手背上青筋都绷着,眼神躲闪,不敢看那孤零零的坟包。祝三在坟前蹲了很久,抓了把土,在手里搓了又搓,最后狠狠掼在地上,溅起一小片尘土。他哑着嗓子对林秀云说:“弟妹,规矩不能废啊!成弟在那边……会饿的。”林秀云脸色苍白,抱着女儿小雨,声音不大,却像冰碴子:“哥,人死了就是睡了,等着主来唤醒。那些……是虚妄。”她拉起小雨,头也不回地走了,高跟鞋踩在山路上,发出“咔哒咔哒”空洞的响声,敲得人心慌。坟头那点新土,在夕阳下,红得像没凝固的血。

起初几个月,寨子里风平浪静。林秀云和小雨彻底搬回了城里,野鸡寨似乎把祝成这个“外人”慢慢淡忘了。只有祝三,偶尔下地路过那片山坡,会远远地对着那座孤坟站一会儿,默默点上一锅旱烟,烟雾缭绕里,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光秃秃的坟头,烟灰落在枯草上,也不掸。

变故是从去年深秋开始的。

最先撞见的是寨东头的百岁阿公,祝大山。他耳朵背,眼也花了,那天拄着拐杖去后山捡拾掉落的板栗,路过祝成的坟地。日头偏西,山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。祝大山眯缝着眼,看见坟包旁靠着个人影,穿着祝成下葬时那身半旧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。那人影佝偻着背,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,肩膀一耸一耸,像在哭,又像在喘。祝大山老了,心里却明镜似的,知道那地方除了祝成还能有谁?他壮着胆子,扯着嗓子喊:“是……成娃子不?阿公……给你带了新炒的南瓜子!”他颤巍巍往前挪了两步。

那人影猛地抬起头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,嘴唇干裂起皮。他张着嘴,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磨骨头,断断续续,却清晰地钻进祝大山嗡嗡作响的耳朵里:“好饿……阿爷……我好饿……好穷……好穷……好饿啊……”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,仿佛从极深的地底钻上来。祝大山浑身一激灵,鸡皮疙瘩瞬间爬满枯瘦的手臂。他再定睛一看,坟前空空如也,只有几片枯叶被风卷着,贴着墓碑打转。墓碑上“祝成之墓”四个字,在昏暗的光线下,显得格外阴森。祝大山连滚爬爬地逃回寨子,当晚就发起高烧,胡话连篇,只反复念叨:“饿……好饿……成娃子……没吃的……没吃的啊……”请了寨里的巫医,灌了符水,折腾到后半夜才消停。

消息像山里的瘴气,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。寨子里人心浮动,夜里关门都比往常早,门栓插得格外紧。大人们告诫孩子,天黑后绝不准靠近寨子西边那片坡。

没过几天,祝三亲身撞上了。那天清早,他扛着锄头去坡上那块瘦田侍弄苞谷。晨雾还没散尽,山坳里灰蒙蒙一片。刚拐过山梁,离祝成的坟地还有百十步远,一个熟悉又瘆人的声音就贴着潮湿的雾气飘了过来,带着哭腔,直往他骨头缝里钻:“哥……哥……我好饿……真真饿得心口疼啊……”祝三猛地刹住脚,锄头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头皮瞬间炸开,寒毛倒竖,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,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,手脚冰凉。他不敢抬头,更不敢看那个方向,只凭着本能,弯腰抄起锄头,像只受惊的兔子,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坡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家田头跑。苞谷叶子刮在脸上,火辣辣的疼,他也顾不上。一口气跑出几里地,心还在嗓子眼狂跳,他才敢扶着田埂,大口喘着粗气,惊魂未定地回头望。

山雾不知何时散了些。隔着几道山梁,他清清楚楚地看见,祝成坟头那棵小柏树下,站着那个穿蓝布中山装的身影。那人背对着寨子方向,肩膀耷拉着,脑袋一点一点,嘴里无声地开合着,仿佛在咀嚼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。祝三甚至能“感觉”到,那干裂的嘴唇正反复翕动着两个字:“好饿……好饿……”他腿一软,差点瘫坐在地,连锄头都忘了捡,跌跌撞撞逃回了寨子。当天下午,祝三就病倒了,高烧不退,眼神涣散,嘴里不停念叨:“莫找我……哥没得法子……莫找我……”他婆娘哭着守在床边,用湿帕子给他擦脸,帕子上全是黑灰。

紧接着,是寨子里几个半大孩子。那天下午,他们结伴去后山掏鸟窝,抄近道经过祝成坟地。最小的那个娃,才七八岁,突然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指着坟头,浑身筛糠:“鬼!蓝衣服的鬼!他说饿!好饿!好吓人!”大孩子们起初还强作镇定,骂他小兔崽子胡说,可顺着那娃指的方向看去,坟头空荡荡的,只有风吹着荒草。可就在他们转身想走时,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几个孩子同时僵住,耳朵里灌满了那个干涩、绝望、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声音,清晰得如同贴在耳根说话:“好饿……好饿……好穷……好穷……”声音里透着一种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抽干的阴冷。孩子们魂飞魄散,哭爹喊娘,连滚带爬地滚下山坡,鞋都跑丢了一只。当晚,四个孩子同时发起高烧,嘴里说着同样的胡话,寨子里连夜请了巫医,熬了三大锅符水灌下去,孩子们才在鸡鸣时分沉沉睡去,脸色惨白如纸。

野鸡寨彻底乱了。恐惧像看不见的藤蔓,缠住了每个人的心。夜里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连狗都吓得夹着尾巴,不敢吠叫。寨子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恐慌。老族长祝天福,是我堂哥,拄着拐杖,挨家挨户敲门。他声音沙哑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都听着!成娃子是寨子里出去的种,根在这!他成神后,牌位没进祠堂,坟头断了香火供奉,祖宗规矩破了!他的魂在那边……饿得没东西沾牙,冷得没衣裳裹身!这才回来找食找衣!这是祖宗的规矩,破不得!再这样下去,寨子的风水都要被他的怨气冲散!”

老族长最后那句话,像块冰砸进滚油锅。寨子里的恐慌瞬间升级成了绝望。有人开始收拾细软,盘算着带孩子去山外的亲戚家暂避;有人整夜整夜地烧纸钱,火光映着他们惊恐的脸,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在夜空中乱飞;还有人偷偷摸摸跑到祝成坟前,颤巍巍放下几个煮熟的土豆,一碗凉透的米饭,嘴里念念有词:“成哥……莫怪……莫怪……吃一点……垫垫肚子……”可第二天去看,土豆米饭纹丝不动,上面落满了露水和鸟粪,仿佛从未有人来过。更邪门的是,放祭品的人当晚必定大病一场,噩梦连连,梦见祝成站在床头,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们,嘴里还在喃喃:“不够……不够……好饿……”

老族长祝天福的脸,一日比一日灰败。他拄着拐杖,在寨子里来回走,背佝偻得更深了。终于,在一个雾气沉沉的清晨,他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,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山外三十里地的镇上,给林秀云打了电话。电话是公用的,隔着千山万水,老族长的声音疲惫又凝重,像块浸了水的石头:“秀云……回来吧。成娃子……在找你。寨子里……快压不住了。”

三天后,一辆沾满泥点的长途客车喘着粗气停在了野鸡寨口。车门“嗤”地打开,走下来三个人。林秀云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没什么血色,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。她旁边是已经长成大姑娘的祝小雨,十六七岁,穿着城里流行的牛仔裤,手里紧紧攥着一本《圣经》,指节发白,眼神躲闪,不敢看寨子深处。最后下来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,是林秀城里的教友,姓王,据说是个热心肠的执事。他们身后,跟着两个雇来的壮汉,抬着一个硕大的竹筐,里面隐约露出几只肥硕山羊的脊背;另一个汉子背着个大背篓,里面塞满了成捆的黄纸、锡箔叠的元宝,还有几瓶白酒。

林秀云回来了。这个消息像野火燎过干草,瞬间点燃了寨子里死寂的空气。人们从门缝里、窗棂后偷偷张望,眼神复杂——有惊疑,有期盼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。林秀云走在熟悉的山路上,脚步有些虚浮,目光掠过寨子里一张张沉默、带着审视的脸,最后落在远处西边那片山梁上。她抿紧了嘴唇,下颌绷出一条僵硬的线。

老族长和几个寨老在寨口迎接。没有寒暄,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。老族长直截了当:“秀云,羊和纸钱带来了?”林秀云点点头,声音干涩:“带来了。按……按你们的规矩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像是为自己辩解:“小雨和王执事,是来帮忙的。”老族长浑浊的眼睛扫过祝小雨怀里紧紧抱着的《圣经》,又看了看王执事胸前别着的小小十字架,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:“走吧,去坟上。趁天还没黑透。”

通往祝成坟地的山路,从未如此拥挤。全寨能走动的男女老少,几乎都跟来了。沉默的人群像一条压抑的黑色河流,缓缓漫过山梁。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拽在身后,大气不敢出。林秀云走在最前面,由老族长引路。她穿着城里带来的干净球鞋,踩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,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。祝小雨紧跟在母亲身后,头埋得很低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《圣经》硬质的封面边缘。王执事则时不时低声祈祷几句,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
祝成的坟头,在暮色中静默着。墓碑灰扑扑的,坟包上的草枯黄稀疏,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荒凉。林秀云站在坟前,盯着那块光秃秃的石碑看了很久,肩膀微微发抖。她深吸一口气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对抬羊的汉子挥了挥手:“开始吧。”

祭祀,或者说,这场迟来的安抚,在一种古怪的混合氛围中开始了。壮汉们动作麻利,很快在坟前空地上支起几根粗木棍,架起铁架子。肥硕的山羊被拖出来,按在地上。王执事脸色发白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手指紧紧攥着胸前的十字架。林秀云闭上眼睛,侧过脸去。刀光闪过,羊血喷涌而出,带着浓重的腥气,浇在坟前新翻的泥土上,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。孩子们吓得捂住了眼睛。老族长默默看着,浑浊的眼中看不出情绪。

篝火“噼啪”一声燃起,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渐浓的暮色,也映红了一张张沉默的脸。羊肉在火上烤着,油脂滴落,发出“滋啦”声,香气开始弥漫。这本该是寨子里欢聚的“烤羊会”,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压抑。林秀云亲手将大叠大叠的黄纸、锡箔元宝投入火中。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和火焰的呼呼声交织,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钱,卷曲、变黑、化为灰烬,被山风卷着,打着旋儿,飘向灰暗的天空。祝小雨在母亲示意下,也学着样子,将几叠纸钱扔进火里,动作僵硬。她始终抱着那本《圣经》,火光映在封面上,反射出一点幽光。

林秀云端起一碗白酒,酒液在火光下晃动。她对着坟头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:“成成……我们……我们回来了。羊……纸钱……酒……都给你带来了。你……你吃吧,吃饱了,就……就安心去吧。主……主也会接纳你的灵魂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王执事在一旁低声补充:“主啊,求你宽恕迷途的羔羊,引领他的灵魂归向光明与安息……”

老族长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,看着那几乎堆成小山的纸钱灰烬,又看看坟头那块光秃秃的墓碑,眉头始终没有舒展。他悄悄把我拉到一边,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:“阿公,你看……秀云是诚心来祭了。羊是肥的,纸钱烧了怕不有三担,酒是满的……可……可这坟,还是太‘生’了啊。牌位没进祠堂,养命石没埋,祖宗的规矩,断了根啊。这‘饱’,怕是……难进他的肚子喽。”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那跳跃的篝火,映着火光,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。

烤羊会持续到深夜。羊肉分给了在场的寨民,带着烟火气的肉香暂时压过了坟地的阴冷。人们捧着热乎乎的肉,沉默地吃着,眼神却总忍不住瞟向那堆渐渐熄灭的纸钱余烬。林秀云、祝小雨和王执事没有吃。她们在老族长的安排下,住进了祝三空出来的老屋。临睡前,林秀云又默默烧了一小叠纸钱,火光映着她疲惫而苍白的脸。

那一夜,寨子里出奇地安静。没有孩子惊醒的哭嚎,没有夜半惊悸的狗吠。连山风都似乎收敛了声息。人们紧绷的神经,在篝火余烬的暖意和羊肉的饱足感中,不知不觉松懈下来。第二天清晨,阳光刺破薄雾,洒在寨子里。人们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脸上带着久违的、小心翼翼的松弛。互相碰面时,眼神里传递着同一个信息:成了?祝成……走了?

“成娃子显灵”这事,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,激起滔天巨浪后,似乎真的沉下去了。寨子里紧绷的弦,缓缓松开。门栓插得没那么紧了,白天田间地头又有了人声,孩子们也敢在寨子边缘玩耍了。只是偶尔,人们经过西边那片山梁时,脚步还是会下意识地加快,目光飞快地扫过祝成坟头的方向,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,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。

林秀云、祝小雨和王执事在寨子里住了三天。她们帮着打扫了祝成的老屋,林秀云甚至在老族长的陪同下,去祠堂里给阿尤·祝山的祖先牌位磕了个头——虽然她磕头时,眼神始终看着地面,动作也带着一种疏离的僵硬。祝小雨则一直沉默,除了吃饭,大部分时间都抱着她的《圣经》,坐在门槛上,望着寨子外层叠的青山发呆。王执事则显得轻松许多,脸上有了笑容,甚至还跟几个寨里的老人聊了聊山外的新鲜事。他们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,准备第四天一早就坐车回城。

第四天,天刚蒙蒙亮,山雾还没散尽。寨子里最勤快的放羊娃阿土,赶着羊群去西坡吃带露水的嫩草。羊群“咩咩”叫着,慢悠悠地走过祝成坟地旁的小路。阿土哼着不成调的山歌,目光随意扫过坟头。

突然,他的歌声戛然而止,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,放羊的鞭子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揉了揉眼睛,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,确信不是做梦。他连滚爬爬地冲下山坡,嗓子眼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,凄厉的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:“鬼!坟头长鬼毛了!好多血毛!动!还在动啊!”

那声嘶力竭的哭喊,像一根烧红的铁钎,猛地刺穿了野鸡寨刚刚回暖的宁静。离得近的人家最先冲出来,接着是更多人,披着衣服,趿拉着鞋,脸上睡意未消,已被恐惧取代。人流再次涌向西坡,比烤羊会那晚更加汹涌、更加慌乱。连瘫在床上的祝三,听到消息后,竟也挣扎着让儿子背着他往坟地跑。

我和老族长相互搀扶着,几乎是踉跄着赶到。坟地周围已经围满了人,鸦雀无声,只有一片压抑的、粗重的呼吸声。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。老族长拄着拐杖,第一个挤到最前面。

眼前景象,让所有人心胆俱裂。

祝成的坟头,那片本该覆盖着枯草和纸钱灰烬的地方,此刻密密麻麻,插满了东西。不是草,不是花。是羽毛。野鸡的羽毛。

那些羽毛粗硬、带着土褐色和暗红条纹的野鸡羽毛,根根直立,如同坟头突然生出了诡异的荆棘丛林。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,每一根羽毛的根部,都凝结着暗红色的、尚未干涸的血珠!血珠在清晨惨淡的天光下,闪烁着湿漉漉、粘稠的光泽。山风拂过,整片坟头的羽毛竟真的微微颤动起来,发出一种极其细微、令人牙酸的“沙……沙……”声,仿佛无数细小的虫子在泥土下蠕动。那声音钻进耳朵,直往人心里钻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活物的质感。

“饿……”一个极其微弱、断断续续,却清晰无比的声音,就混在这羽毛摩擦的“沙沙”声里,幽幽地飘散在冰冷的晨风中,“……好饿……好穷……不够……血……不够……”

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,胆小的妇孺转身就逃,连滚爬爬。几个壮汉腿肚子发软,差点瘫在地上。老族长脸色死灰,身体晃了晃,被我死死扶住。他死死盯着那片血淋淋的羽毛,干裂的嘴唇哆嗦着,浑浊的老眼里,第一次涌出了近乎绝望的泪水:“错了……全错了!我们……我们祭错了东西啊!”

“祭错了?”我心头猛地一沉,一个模糊却惊悚的念头闪电般劈开混沌,“野鸡……是野鸡!寨名是野鸡!救命的是野鸡!成神要吃野鸡的血和魂!我们……我们烤的是绵羊啊!”

老族长猛地转头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我,那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:“阿公!你……你记不记得?百年前,阿尤·祝山带着族人躲进林子,追兵要进林子时,是野鸡!是野鸡从林子里炸出来,扑棱着翅膀,带着林子里的土腥气和……带着煞气!那些野鸡,不是寻常的鸟!是寨子的山神爷,是祖灵借了野鸡的形!是它们用命,挡住了汉人的刀!从那以后,野鸡寨的祖灵牌位下,压着的,从来都是野鸡的翎毛!养命石上刻的,除了子孙名,还有‘野鸡护’三个字!成娃子……他的根在这里!他的魂,认的不是洋教的十字架,认的不是绵羊的肉!他认的是寨子的血!是野鸡的灵!”

他指着坟头那片颤动的、带着血珠的羽毛,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劈裂:“看看!看看这血!这羽毛!祖灵在发怒!山神爷在索债!成娃子在那边,不仅没吃饱,他的魂……他的魂被这错祭的绵羊污了!被那没根的牌位断了气脉!他成了孤魂!成了饿煞!他要的,是野鸡寨的‘根’!是野鸡的血!是祖灵的认!绵羊?纸钱?不够!远远不够!这坟头长出的血羽,是山神爷在哭!是祖灵在讨债啊!”

人群死寂。连风声都仿佛停止了。所有人看着那片在晨光中微微颤动、滴着暗红血珠的野鸡羽毛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烤羊会的暖意、暂时的安宁,此刻被这坟头诡异的血羽彻底撕碎,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、来自祖灵与山神的恐怖真相。我们以为的安抚,竟是一场对祖灵更深的亵渎!我们祭错了神,喂错了魂!

“挖!”老族长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,拐杖重重顿在地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震得周围落叶簌簌,“挖开!把成娃子的棺材……挖出来!牌位!他的牌位必须进祠堂!养命石必须埋下去!野鸡……要活的野鸡!用野鸡血,祭他的棺!祭这血羽!不然……不然整个寨子,都要被他的怨气和山神爷的怒火,吞掉!”

死寂被打破,人群炸开了锅。反对的、附和的、吓得只会哭的……乱作一团。王执事脸色惨白如纸,死死护住祝小雨,声音发颤:“不能挖!这是亵渎!是魔鬼的诱惑!主说……”他的话被老族长一声暴喝打断:“滚开!外人!野鸡寨的祖灵要吃人了!要吞寨子了!你那洋菩萨,救不了我们山里的根!”老族长须发皆张,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那积威百年的威严,竟压得王执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踉跄着后退几步,脸色灰败。

林秀云站在人群边缘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。她看着坟头那片颤动的血羽,听着老族长嘶哑的咆哮,看着周围寨民眼中赤裸裸的、混合着恐惧和某种原始决绝的疯狂。她怀里的祝小雨,死死抓着她的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,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那本《圣经》掉在地上,沾满了泥。林秀云的目光,缓缓从血羽移到女儿惨白的脸上,又移到老族长那张因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、沟壑纵横的老脸上。她嘴唇翕动了几下,最终,闭上了眼睛,一滴浑浊的泪,从眼角滚落,砸在脚下的泥土里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侧过身,拉着吓傻了的祝小雨,一步一步,退到了人群最后面,靠在一棵老松树上。那姿态,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彻底打垮的芦苇。

老族长不再看她们。他转身,浑浊的眼睛扫过寨子里几个最壮实、胆子最大的后生,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:“阿木!阿火!阿石!拿家伙!挖!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,这坟,也得开!为了寨子!为了祖宗!”

锄头、铁锹、撬棍……寨子里能找到的掘土工具,全被拿了来。十几个精壮汉子,在坟前站定。他们脸色凝重,甚至带着赴死般的悲壮。没人再说话,只有粗重的喘息声。老族长颤巍巍地走到坟前,从怀里摸出一小包黄澄澄的东西——是寨子里保存了不知多少年的、象征驱邪的雄黄粉。他咬破自己的食指,将血滴在雄黄粉上,混成粘稠的糊状,然后用手指蘸着,在坟头、在墓碑上,飞快地画下只有寨老才懂的、扭曲如虫豸的符咒。画完最后一笔,他退后一步,用尽全身力气嘶吼:“祖宗在上!山神爷在上!后人祝天福,今日开坟,只为赎罪!只为接引迷途的子孙回家!若有得罪,罪责我一人担!开——!”

“开!”十几个汉子齐声低吼,吼声里压着恐惧,更压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锄头铁锹猛地插入坟土,撬棍狠狠楔进棺盖与坟土的缝隙!

“嘎吱——!”

刺耳的、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,在死寂的坟地炸响。泥土飞溅,朽木崩裂。棺盖被撬开一道黑黢黢的缝隙。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浓重土腥、尸体腐败后特有的甜腻恶臭,猛地从缝隙里喷涌而出!那气味霸道、阴冷,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意,瞬间笼罩了所有人。离得近的汉子们被熏得脸色发青,踉跄后退,胃里翻江倒海,有人当场就弯腰呕吐起来。

老族长却一步抢上前,不顾那冲天的尸臭,半个身子探进棺材缝隙,借着天光往里看。他只看了一眼,整个人就僵住了,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、如同被扼住脖子的“嗬嗬”声,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弯下了腰。

“族长!咋了?里面……咋样?”阿木强忍着恶心,声音发颤地问。

老族长猛地直起身,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,嘴唇哆嗦着,指着棺材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有浑浊的老泪,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,砸在沾满泥土的棺木上。

人群骚动起来,胆子大的挤上前,踮起脚往棺材里看。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棺木里,祝成的尸骨,并未如常人般安静地躺着。他的骨架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扭曲姿态,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正经历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挣扎。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,那具白骨身上,竟密密麻麻缠绕、镶嵌着无数根野鸡的羽毛!褐色的、暗红的羽毛,如同活物般钻进骨缝,缠绕在肋骨、臂骨上,甚至有几根粗硬的尾羽,深深刺穿了他的头骨眼窝,从空洞的眼眶里支棱出来,在晨光下微微颤动。血,暗红色的、粘稠的血,正从羽毛根部,从骨头的缝隙里,极其缓慢地、一滴一滴地渗出来,浸染着棺底的朽木和泥土。

而在尸骨枯瘦的胸腔中央,肋骨交叉的地方,赫然卡着一样东西。

不是陪葬的陶罐,不是生前的遗物。

是一枚小小的、锈迹斑斑的、扭曲变形的铁质十字架。

它深深嵌在森白的肋骨之间,一半被血污覆盖,一半暴露在天光下,那扭曲的形状,在满棺野鸡血羽的映衬下,透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、信仰与血脉被彻底撕裂的绝望。

“啊——!”

不知是谁,第一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。恐惧像瘟疫般瞬间炸开!人群彻底崩溃了,哭喊声、呕吐声、杂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,人们争先恐后地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坟地,推搡着,踩踏着,只想离那口渗着血、长满野鸡羽毛、卡着十字架的棺材越远越好。

老族长没有逃。他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枯木,直挺挺地跪在棺材旁,沾满泥土和泪水的脸上,是彻底的、被碾碎的绝望。他布满老茧的手,颤抖着,想去碰触棺中那枚十字架,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猛地缩回。他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秀云母女躲藏的老松树方向,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有痛惜,有责问,更有一种山岳崩塌般的悲凉。

“牌位……”他喉咙里咯咯作响,吐出破碎的音节,带着血沫,“……牌位……进祠堂……养命石……要刻……‘野鸡护’……活……活野鸡……血……祭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身体一软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人事不省。

混乱中,只有我,祝阿公,拄着拐杖,站在离棺材几步远的地方,没有逃。一百零三岁的骨头,早已被岁月风干,恐惧似乎也淡了。我浑浊的眼睛,死死盯着棺中那枚锈蚀的十字架,又缓缓移向坟头那片在风中瑟瑟发抖、滴着血珠的野鸡羽毛。一个念头,冰冷刺骨,却异常清晰地刺穿了所有的喧嚣与恐惧:成娃子。他既没能被主接纳,也没能被祖宗认回。他的魂,被卡在了两界之间,被撕成了两半。一半在洋教的天堂门外徘徊,一半在祖灵的祠堂门槛下哀嚎。这血羽,这骸骨上的羽毛,是野鸡寨的山神爷在啃噬他这个忘本的子孙。而那枚十字架……是他在黑暗里,唯一抓得住的、早已锈蚀的浮木。

山风呜咽着卷过坟头,吹动那些带血的羽毛,发出“沙……沙……沙……”的轻响。那声音里,分明还混着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、断断续续的哭诉,比坟地的阴风更冷,直钻骨髓:

“……饿……好饿……十字架……好重……压得……我……飞不回……寨子的……门……”

坟头新立的木牌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一半刻着歪歪扭扭的十字,一半用刀深深剜出一只振翅欲飞的野鸡。木纹在血与露水的浸染下,裂开一道细长的缝隙,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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