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姨转告老家的电话,爸爸去世了。
老家那个地方,我二十年没回去过。
七岁那年,奶奶说想我,让姨夫送我回去。
晚上被剧痛惊醒,奶奶正在掰断我的脚骨。
堂妹的哭喊从隔壁传来:“姐姐救我!”
我爬过狗洞逃到姥爷家,身后是堂妹流尽的血。
“三寸金莲是富贵脚,”奶奶在警察面前理直气壮,“穷人才是大脚!”
姥爷逼妈妈离婚:“否则别认我这个爹!”
如今爸爸死了,老家的人催我回去。
黑暗中,我仿佛又听见堂妹的声音:“姐姐救我……”
1
小姨的声音从手机里钻出来,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腔调。
“媛媛,老家来电话了。你爸…走了。那边说,你得回去一趟。”
手机差点从我手里滑下去。
老家的消息,像块沉甸甸的石头,猛地砸在胸口。
那个地方,光是想想,后背就爬满寒意。
二十年,我连梦里都没让它露过脸。
七岁那年的夏天,燥热粘腻。
我赖在姥爷家,疯跑疯玩,一身汗一身泥。
姥爷坐在他那把老藤椅上摇蒲扇,小姨和姨夫在院子里择豆角。
院墙外传来喊声,是隔壁村的老王头,嗓门洪亮。
“媛丫头!你奶托我捎信,想你想得厉害喽!让你小姨夫赶紧送你回去住几天!”
我像被兜头泼了盆凉水,整个人都蔫了。
小姨夫最疼我,看我不情愿,赶紧掏出一大包他特意从镇上买的零嘴——裹着厚厚芝麻糖霜的江米条,塞进我怀里。
那甜腻的香气,此刻也压不住我心头泛起的惊惶。
坐在小姨夫自行车后座,怀里那包江米条沉甸甸的,却一点也勾不起我的馋虫。
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,离家越近,心口那块石头就越沉,压得我透不过气。
奶奶家到了。
我跳下车,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那包江米条往堂妹赵琦的屋里钻。
奶奶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。
“别去!琦琦病了,正发汗呢,可不敢惊着她!”
她的手冰冷,力气大得惊人,眼神直勾勾的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窟窿,小时候我最怕看这双眼睛。
我被她硬生生拽开,只能蔫蔫地回了自己那间小屋。
夜里睡得正沉,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把我从黑甜乡里拽了出来!
我尖叫着睁开眼,模糊的煤油灯光下,奶奶那张皱纹深刻的脸悬在我上方,近得可怕。
她死死地压着我的腿,那双枯柴般的手正用尽全力掰着我的脚!
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咔吧”声,紧接着是更剧烈的、碾碎般的痛楚席卷全身!
“奶——!”
我哭喊着,喉咙都要撕裂了。
她像聋了一样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只是更快地把我的脚掌用力朝脚心方向死命掰折过去,再用长长的、浸过浆水的粗布条,一圈紧过一圈地缠上去,勒紧,打结,动作麻利得像在捆一捆待烧的柴火。
做完这一切,她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,屋里瞬间沉入浓墨般的黑暗。
她走了出去,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合上了。
只剩下我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,脚上的骨头像是被碾成了渣,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,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。
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,隔壁屋猛地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哭喊,带着濒死的绝望:“姐…姐姐…救救我啊…”
是琦琦!
那声音像烧红的针,狠狠扎进我的耳朵!
“琦琦!”我嘶哑地回应,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脚上的剧痛。
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我几乎是滚下了炕,拖着那只被裹缠得变了形、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脚,用膝盖和手肘,拼了命地往隔壁屋爬。
土炕沿的木头棱子刮破了我的手臂,地上的砂砾硌得骨头生疼,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。
指甲抠进地面的浮土里,留下十道深深的沟痕。
爬到门口,借着破窗户纸透进来的惨淡月光,我看到了赵琦。
她小小的身子蜷在炕沿下,身下漫开一大片暗沉沉的东西,浓稠得化不开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、令人作呕的铁锈味——那是血!
像打翻了一整桶粘稠的油漆,在冰冷的地面上肆意流淌。
她的脚……我看不清具体的伤处,只看到那里血肉模糊一片,成了整个血泊的源头。
她的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,眼睛半闭着,嘴里还在微弱地、无意识地呢喃:“姐姐……救……”
极致的冰冷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,紧接着是滚烫的恐惧像岩浆一样炸开!
逃!
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在疯狂尖叫!
我猛地掉头,手脚并用,拖着残脚,几乎是滚爬着冲出屋子,扑向院子。
冰冷的泥地贴着我的脸,脚上缠裹的布条在爬行中松脱了一些,每一次摩擦地面都带起一片皮肉撕裂的剧痛,但我感觉不到,脑子里只有琦琦身下那片无边无际的、吞噬一切的血红。
院墙!
那个被野狗刨开、用几块破砖头虚掩着的狗洞!
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,用尽全身力气扒拉开那几块碎砖,泥土和碎石磨破了手肘的皮肉。
洞口狭窄,我瘦小的身子拼命往里挤,粗糙的砖石边缘狠狠刮过我的背脊和那只剧痛的脚。
钻出去的那一刻,我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吞噬了琦琦的院子。
门外是坑洼不平的土路。
我咬着牙,手脚并用,像一只被打断了腿的幼兽,朝着姥爷村子的方向拼命爬。
天漆黑如墨,路边的荆棘野草像无数双冰冷的手,撕扯着我的衣服和皮肤。
脚上的布条彻底散了,断骨摩擦着地面,每动一下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,又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同时贯穿。
剧痛像潮水,一浪高过一浪,几乎要将我溺毙。
我分不清是骨头碎裂的痛,还是尖刺扎进皮肉的痛,整个世界都扭曲、旋转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。
不知爬了多久,眼前终于出现了姥爷家那扇熟悉的、油漆斑驳的木门。
我最后一点力气在认出它的瞬间彻底耗尽。
我像块破布一样瘫倒在门槛前,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,只能发出嘶哑的、破碎的、不断重复的音节:“妹妹…死了…妹妹死了…”
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,却耗尽了我所有的生命。
冰冷的地面贴着我的脸颊,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渊前,仿佛看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猛地晃动了一下。
再次恢复意识,是被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呛醒的。
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的,光线刺得眼睛生疼。
脚上打着厚厚的、沉重的石膏。
姥爷那张布满风霜、沟壑纵横的脸就在床边,他的眼睛红得吓人,像是熬了几个通宵,又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滔天洪水。
后来我才断断续续地知道。
那天晚上,我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姥爷家门口,小姨夫冲出来抱起我时,我浑身是血和泥,嘴里只剩下那句梦呓般的“妹妹死了”。
他们立刻套了驴车,疯了一样往镇上医院赶。
小姨夫又折返回去,带着几个本家壮劳力冲进了奶奶家。
堂妹赵琦,那个比我小半岁、总爱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叫“姐姐”的小丫头,已经凉透了。
她是被活生生剪断了脚掌,血,流干了。
医生说我的脚骨虽然断了,但万幸接得及时,还能恢复。
爸爸妈妈和二叔二婶都从外地赶了回来。
小小的病房里,二婶的哭嚎声能掀翻屋顶,她像疯了一样要冲出去撕了奶奶,指甲在门框上挠出刺耳的声响。
“那个老妖婆!老毒物!我要她偿命!我要一刀一刀剐了她!”
二叔死死地抱住她的腰,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,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“别这样,别这样……”
奶奶被众人推搡着带到派出所。
面对警察的质问,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慌乱。
反而挺直了佝偻的脊背,声音干涩却异常响亮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理直气壮。
“我咋了?我这是为了丫头们好啊!你们懂个啥?三寸金莲!那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脚!是富贵脚!生一双大脚片子,那是穷命,是贱命!我这是帮她们!是给她们谋个好前程!”
她干枯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着,仿佛在教训一群不开化的愚人。
姥爷坐在病房冰冷的铁椅子上,腰板挺得像他当年扛过的钢枪。
他盯着我妈,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,声音不高,却斩钉截铁,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铿锵作响。
“梅秀,你给我听清楚。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,就跟赵家断干净!跟那个畜生不如的老东西一家子断干净!离婚!带着媛媛,跟我走!你要是不离……”
姥爷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抽出来的。
“就别再进我梅家的门!我梅长城,没你这个女儿!”
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二婶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。
我那时年纪太小,太多事情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。
只隐约记得,我妈最终没有离开我爸。
二叔二婶却离了,听说二婶在离开前彻底疯了,抄起柴刀砍瘸了我大姑的一条腿。
姥爷说到做到,真的和我妈断了联系,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,坚决地把赵家所有人挡在了墙外,尤其是我。
小姨和姨夫火速办了手续,把户口迁到了姥爷名下,然后带着我,远走迪拜。
那一年,我七岁。
脚下的土地从此变得陌生而遥远。
二十年,像一场漫长而无法醒来的梦。
迪拜常年炽热的阳光也晒不透骨子里的寒意。
无论身在何处,夜晚的灯,必须彻夜亮着。
黑暗像一只冰冷的手,随时会扼住我的喉咙,把我拖回那个血色的夜晚。
父亲死了。
老家那些模糊又狰狞的面孔,隔着二十年的尘埃和血污,再次浮现在眼前。
他们要我回去。
回去面对什么?
那座吞噬了琦琦的老屋?
那个被姥爷用生命划开的、深不见底的鸿沟?
我摸索着,习惯性地去按床头灯的开关。
手指触到冰冷的塑料按钮,却迟迟没有按下去。
房间里一片死寂的黑暗,浓得化不开,仿佛有实质的重量,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,让人喘不过气。
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,一个极其微弱、带着哭腔的童音,飘飘忽忽,如同从冰冷的水底幽幽地浮了上来,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:
“姐姐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2
老家堂屋正中,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像块巨大的秤砣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檀香混着劣质纸钱燃烧的呛人味道,塞满了鼻腔。
我站在角落里,目光掠过父亲僵硬的遗容,最终死死钉在奶奶赵林氏身上。
二十年光阴,似乎只在她身上镀了层更亮的油光。
她穿着崭新的藏青色盘扣褂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在脑后挽成一个油亮的髻,插着根素银簪子。
腰杆挺得笔直,脸膛红润,皱纹都比记忆里舒展许多,竟比一旁形容枯槁、眼窝深陷的我妈看起来还要精神抖擞。
她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,眼皮半垂着,手里捻着一串磨得油亮的佛珠,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、难以捉摸的平静。
整个灵堂,只有她像个局外人。
我妈缩在棺材旁边的矮凳上,像一片随时能被风吹走的枯叶,机械地往火盆里丢着纸钱。
火光映着她蜡黄的脸,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。
我爸躺下了,家里挣钱的男人,就剩下二叔赵卫国。
他驼着背,像个被生活抽干了力气的骡子,沉默地迎来送往,眉眼间是几十年如一日被压榨后的麻木和疲惫。
听说二婶当年疯砍了大姑一条腿后远走,再没音讯。
二叔就一直这么单着,成了这个家沉默的顶梁柱兼长工。
大姑赵金凤靠着把破旧的藤椅坐着,那条瘸了的腿直挺挺地伸着,脸上却丝毫不见病弱,反而透着一股刻薄的骄纵。
她磕着瓜子,壳随口吐在地上,眼皮都不抬地指挥。
“梅秀,茶凉了,换热的!”
“卫国,门口那堆纸灰扫扫,看着晦气!”
小姑赵银凤刚离了婚回来,窝在另一张椅子里玩手机,偶尔撩起眼皮,跟着大姑附和两句。
她们俩,是这阴郁老宅里唯二能挺直腰杆说话的人,像两个被供奉在破旧神龛上的公主。
而我妈和二叔,就是这对母女脚下沉默的、永不知疲倦的奴隶。
葬礼的流程冗长而压抑。
直到父亲下葬,黄土彻底掩盖了那口黑棺,我才感到一丝能自由呼吸的缝隙。
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,独自去了村后那片荒凉的山坡。
风呜咽着穿过枯草,更添凄凉。
两座挨得不远的坟茔,一座小小的,黄土都几乎被岁月抹平,旁边立着一块粗糙的小石碑,上面刻着“爱女赵琦之墓”,字迹稚拙,像二婶当年绝望的哭喊。
另一座高大些,青石墓碑肃立,“梅长城”三个大字遒劲有力。
姥爷生前自己要求葬在琦琦旁边。
姥爷走时,不让小姨夫告诉我,我终究没能送他最后一程。
冰冷的石碑贴着我的掌心。
姥爷的碑身粗粝,带着山风刮过的寒意;琦琦的碑又小又薄,像她没来得及长大的生命。
“姥爷…” 我喉咙发紧,声音堵在胸腔里,“我把她一个人…丢在那里了…”
七岁那晚的血腥味和琦琦微弱的呼救,隔着二十年光阴,依旧浓烈得呛人。
眼泪终于砸在琦琦小小的墓碑上,洇湿了冰冷的石头。
回到家,空气中弥漫着剩饭剩菜和劣质香烛混杂的颓败气息。
奶奶和两个姑姑已经回房休息了。
我妈还在厨房佝偻着腰,就着昏黄的灯泡,刷洗堆积如山的碗碟。
水冰冷刺骨,她的手泡得发白起皱。
我靠在油腻的厨房门框上,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,声音干涩地劈开沉寂:“妈。”
她动作顿了一下,没回头,肩膀却微不可察地缩了缩。
“当年,” 我盯着她不停搓洗的手,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,“奶奶害死了琦琦,也差点废了我。为什么?”
我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,“为什么不把她送进牢里?为什么不听姥爷的,跟爸离婚?为什么?!”
我妈的背影僵住了。
水流声哗哗地响着,刺耳地填补着沉默的空白。
过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,她才极慢、极慢地转过身。
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,沟壑纵横,写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认命。
她的嘴唇哆嗦着,眼神躲闪,不敢看我。
“你…你姥爷性子烈…”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挥之不去的怯懦。
“你爸…你爸他…到底是亲儿子…离了婚,你怎么办?妈…妈又能去哪儿?”
她像是在对我解释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都过去了…都过去了…”
“过去了?”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,琦琦坟头的土还是新的吗?
我脚踝深处每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的旧伤是假的吗?
这二十年像鬼一样不敢关灯睡觉的日子是梦吗?
“妈不后悔。”
她忽然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,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死死地盯着我,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。
“媛媛,你…你现在出息了,在大地方…妈求你件事!”
她丢下手里油腻的抹布,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惊人,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。
“带你弟弟走!”
她压低声音,急促地喘息着,眼睛惊恐地瞟了一眼奶奶房间紧闭的房门。
“把他带走!远远地带走!离开这里!求你!好好照顾他…日后…日后也…也照顾照顾妈…”
最后几个字,轻得如同叹息,带着无尽的哀求和绝望。
就在这时,厨房通往堂屋的门帘被掀开了。
奶奶赵林氏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,像一尊冰冷的石像。
她不知听了多久。
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而挺直的轮廓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那双曾让我童年噩梦连连的眼睛,此刻深不见底,像两口结冰的古潭,直勾勾地落在我妈紧抓着我的手上。
我妈像被烙铁烫到一样,猛地抽回手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身体筛糠般抖起来,深深地垂下头,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。
奶奶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我妈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、看蝼蚁般的漠然,最后定格在我脸上。
她的嘴角,竟然又缓缓扯出那一丝难以捉摸的平静弧度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:
“丫头大了,心也野了。也好,早点回你的大地方去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似乎穿透我,投向更深的黑暗。
“你弟弟…是男丁,是赵家的根。他得留下。外面的福气,他…怕是没那个命享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,缓慢地切割着空气,也切割着我妈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。
我妈的头垂得更低了,肩膀垮塌下去,仿佛被那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压碎了脊梁。
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声,冰冷,空洞,一声声,敲打在凝固的绝望上。
3
黑棺材抬走后的堂屋,空得瘆人。
空气里檀香混着纸灰,沉甸甸地呛人。
弟弟赵宝,十岁的小身板,黏在奶奶那张太师椅旁,像长在椅腿上的一块肉。
他摆弄着个崭新的变形金刚,塑料壳子映着昏暗的光,嘴里叽叽喳喳全是学校里的鸡毛蒜皮。
奶奶捻着佛珠,眼皮半耷着,嘴角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纹路没变过,偶尔“嗯”一声,那小子就说得更欢,唾沫星子都快溅出来。
我妈端着个滚烫的粗瓷碗,碗里稀粥冒着热气。
她佝着背,凑过去,声音挤得又细又扁:“宝儿,喝口热粥,妈给你吹吹…”
赵宝眼皮都没抬,小身子又往奶奶那边拱了拱,玩具摁得咔咔响:“不喝!奶奶说了,等下给我吃点心!”
那碗烫手的粥,我妈端着,像个没处放的摆设。
奶奶眼皮一撩,目光滑过我妈僵在半空的手,落在我脸上,还是那口深井似的平静。
“小孩子,饿不着。金凤,柜子里点心,拿两块给宝儿垫垫。”
大姑拖着瘸腿,慢悠悠去开柜门。
我妈端着那碗没人要的粥,退到墙角的阴影里,背影像片风干的叶子。
第二天,天刚灰白。
院子里老槐树的枯枝,戳着铅青色的天。
我的箱子孤零零立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。
我妈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,站在几步外。
她搓着那双泡得发白、骨节粗大的手,眼神躲闪,最后粘在我的箱子上。
“妈,” 我转回身,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有点涩。
“跟我走。离开这儿。去哪都行,我养你。”
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。
我妈猛地抬头,眼里炸开一团浑浊的光,有火星,有惊慌,更多的是一种茫然的空。
嘴唇哆嗦得厉害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。
她惊恐地扭头,死死盯着奶奶那扇紧闭的房门,像门缝里随时会钻出吃人的东西。
“我…我…” 她急喘着,手抖得不成样子,慌乱地在旧棉袄里掏摸,从最里层一个破洞的口袋,抠出个小塑料袋,外面紧紧缠着麻线。
指甲用力抠着麻线疙瘩,手指哆嗦得解不开结。
里面是一小卷钱,皱巴巴,最大是二十块,剩下是五块一块,还有几张毛票。
“给…拿着…” 她把这卷带着体温和油腻味的钱,猛地塞进我手心,像塞一块烙铁,“路上…买水…”
她语无伦次,眼里的光剧烈地烧着、挣扎着,最终被更深的黑淹没了。
她用力摇头,幅度大得吓人,声音带着哭腔,又死死压着:“不行…不行啊媛媛…妈…妈走不了…宝儿…宝儿离不得奶奶…我…我也…”
她没说出离不开什么。
但那眼神,像被拔了筋抽了骨,只剩下空壳,连“想走”那点火星子,都早被踩灭了。
“吱呀——” 奶奶的房门开了。
赵宝揉着眼睛跑出来,光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,只穿着单衣。
他一眼看见地上的箱子,又看见我妈紧攥着我的手(其实是塞钱)。
小眉头立刻拧成疙瘩,脸上全是骄横和被侵犯的不快。
“你!” 他胖指头戳向我,小脸绷着,“你是坏人!你想抢走我妈!”
他像只护食的小狗崽子,猛地冲过来,张开小胳膊死死挡在我妈前面。
那眼神,对奶奶那边是根深蒂固的信赖,对我,只有冰冷的排斥。
奶奶拄着枣木拐杖,无声地立在房门口。
晨光描出她瘦削挺直的轮廓,像尊冰冷的石雕。
她没说话,目光扫过赵宝护崽子的架势,扫过我妈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
那目光里没有得意,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掌控,理所当然。
赵宝见奶奶出来,腰杆更硬了。
他猛地弯腰,抓起地上散落的一把烧剩的纸钱(粗糙的黄草纸,印着模糊的铜钱),狠狠朝我扔过来!
纸钱轻飘飘,砸在身上没分量,却像甩过来一把冰冷的灰。
“坏人!滚!” 他尖声叫着,小脸通红,“你滚!奶奶和妈妈是我的!”
沾着露水的冰冷纸钱,有几片贴在我手背上。
赵宝挡在身前的那一刻,我妈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最后一口活气。
她看着那些砸向我的纸钱,身体晃了晃,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。
她猛地低下头,肩膀剧烈地耸动,喉咙里发出被掐断似的呜咽,死死咬着嘴唇,不敢出声。
她甚至不敢抬手碰一碰挡在身前的儿子,那只塞钱给我的手,无力地垂着,微微发颤。
奶奶依旧沉默地立在门口,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宰。
胃里一阵翻搅。
我弯腰,提起箱子。
塑料提手冰凉硌手。
冷风卷起地上的纸钱,打着旋儿刮过脚面。
最后看了一眼我妈。
她深埋着头,肩膀还在抖,像要把自己埋进土里。
那卷零钱,被我攥在汗湿的手心,油腻腻的。
没有道别。
我拖着箱子,一步一步,走出这间吞了琦琦、困死了妈、也正在把另一个孩子攥进掌心的老院子。
脚下的泥地又冷又硬。
身后,隐约传来赵宝带着骄横的声音:“奶奶!坏人被我打跑了!”
奶奶似乎低低应了一声。
院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。
村道空寂,枯草在冷风里倒伏。
我走到村口那辆租来的旧桑塔纳旁,拉开车门。
坐进去,发动。
引擎的轰鸣在清晨格外刺耳。我把那卷带着母亲体温和油腻的零钱,轻轻放在副驾驶座位上。
那几张皱巴巴的纸,是她能掏出的整个世界。
车子开动。
后视镜里,那个被枯树和老宅框住的村子,在灰白的晨雾里,像个巨大的、沉默的土坟,越来越小,越来越模糊,最终消失在冰冷的地平线下。
路在前方延伸,空旷,陌生,带着初冬的寒气。
车里很静,只有引擎单调地响。
我抬手,轻轻关掉了仪表盘旁那盏小小的照明灯。
温柔的黑暗瞬间涌来,沉静地包裹住一切。没有窒息的手,只有一片安稳的、属于自己的寂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