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彩小说尽在全本小说网! 手机版

您的位置 : 全本小说网 > 最近更新 > 一朵桃花_精选章节

精选章节

发表时间: 2025-07-06 16:35:17

凛冬时节,河流凝结为一道蜿蜒静止的苍白伤痕。河畔那株名叫“阿灼”的老桃树,在寒风中抖索着嶙峋的枝干,如同一位在时光里站得太久,骨头缝里都渗进冷意的老妇。它并非死寂一片——在它沉默的枝桠深处,无数花苞紧紧抱成小团,像一个个未经启封的微小秘密,沉睡着,酝酿着,也忍耐着。

其中一粒花苞,绯红得格外早,也格外倔强。同伴们大多蜷缩在树汁温热的暖意里,她却固执地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朝向河的方向。凛冽的风灌进来,她浑然不觉,整日整夜地倾听着冰层之下——那被封冻的河流深处,一种沉闷却执拗的搏动穿透坚冰与厚土,隐约抵达她的感知:“咚…咚…咚…” 宛如一颗被囚禁的巨大心脏,在冰壳下不甘地挣扎。她向其他花苞诉说这奇异的律动,声音带着隐秘的激动:“你们听!它在冰下面跳动呢!”回应她的只有同伴睡意朦胧的嗤笑:“小绯,你怕不是冻得发了癔症?河早就死透了,僵得比石头还硬。”小绯——这是她为自己取的名字,因她坚信自己绽放时,必是整棵树最灼灼如绯霞的那一朵——她不再争辩,只是更紧地贴向那道缝隙,任寒风切割,将那冰下搏动的幻觉当作情话,独自吞咽。

她痴迷于那幻觉中的脉动,却不知那“咚…咚…”声,不过是自己母亲——老桃树阿灼——为了对抗严寒,将滚烫的树汁在庞大根系里奔涌冲撞的回响。这无心造就的误会,成了她整个冬季赖以生存的暖意与盼望。

终于,当第一缕真正带着暖意的风拂过河岸,冰层发出第一声清脆的迸裂。那声音如同号角,唤醒了阿灼体内所有沉睡的生命。深藏于地下的根系贪婪地啜饮着解冻的春水,滚烫的树汁如同复苏的血液,沿着树干的万千脉络奔涌而上,发出春潮般宏大的轰鸣。这股强大的生命洪流,无可阻挡地注入每一个蜷缩的花苞。

小绯猛地一颤。她被那浩荡的、几乎要将她撑裂的暖流冲击着,体内有什么东西正被无可抗拒地唤醒、塑形。她感到一种撕裂的痛楚,同时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破茧欲出的强烈渴望。她紧闭的花萼再也无法包裹那奔突的力量。“嗤啦——”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轻响,在她自己的意识深处炸开。最外层坚韧的萼片,终于被那灼热的膨胀之力挣开了一道缝隙!

刹那间,一道炫目的白光刺入。小绯本能地想要退缩,却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动着。她颤抖着,迎着那道白光,努力地、一点一点地,将柔软娇嫩的花瓣从那禁锢了她整个漫长冬季的硬壳中挣脱出来。先是探出一点羞涩的深红尖角,随即,仿佛挣脱了最后的枷锁,五片薄如蝉翼、轻似云霞的花瓣,带着初生的羞涩与难以言喻的娇弱,完完全全地舒展开来,怯生生地拥抱了这个世界,就在花瓣舒展的瞬间,她的视野豁然洞开。

——那条河!

它不再是冰层下模糊的臆想和沉闷的搏动。它就在眼前,如此真实,如此壮阔!初春解冻的河水,挟带着上游山野的野性与活力,奔涌向前。水流湍急处,撞上河心潜伏的黝黑巨石,激起无数碎雪般的浪花,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颤的钻石光芒。水流舒缓的浅湾,则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,阳光穿透水面,将河底每一粒圆润的卵石、每一缕摇曳的碧绿水草都映照得纤毫毕现。水波流转,整条河仿佛不是由水构成,而是由亿万片流动的、叮咚作响的光之碎片汇聚而成!

小绯看得痴了。原来那冰封下的搏动,竟孕育着如此璀璨夺目的生命!那奔涌的姿态,那碎玉般的浪花,那无与伦比的清澈……阳光慷慨地倾泻在水面上,又被无数跳跃的波光反射回来,将小绯初绽的花瓣映照得近乎透明。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窒息的渴望,像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整个娇小的身体。她感到一阵眩晕,花瓣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,如同风中狂舞的蝶翼。

“天啊!小绯!你…你开花了?!”旁边一朵刚刚舒展一半花瓣的花苞,被小绯这不同寻常的颤抖惊动,发出细微而惊异的低呼。更多的花朵被这声低呼吸引,纷纷从各自绽放的专注中抬起头来。一时间,枝头仿佛响起了一片无声的骚动。无数初绽的、带着露水般新鲜光泽的花瓣,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,将目光投向小绯。

“真美啊……”一朵淡粉色的花轻声赞叹。

“是啊,像一团小小的火焰。”另一朵附和道。

然而,小绯却对这片赞美充耳不闻。她的目光,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牵引,死死地粘在那条奔流不息、光华灿烂的河流上。她的颤抖并非源于初绽的娇羞或同伴的赞美,而是源于一种灵魂深处的震撼与致命的吸引。

“看见了吗?”小绯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迷醉,花瓣因激动而呈现出更深更浓烈的绯红,“那就是河!它在动!它在发光!它在呼唤我!”她用力地喘息着,仿佛仅凭视线已无法承载内心汹涌的渴望,“我听见了……是它的声音!它在叫我!”

“小绯?”淡粉色的花担忧地靠近她,“你还好吗?河…河就是河啊,它一直在那里流着。”

“不!你们不懂!”小绯猛地打断她,声音因急切而尖利起来,花瓣的边缘在风中微微卷曲,“它不是死物!它是活的!它有光,它有声音,它有奔流的灵魂!它比这凝固的枝头……美一千倍,一万倍!它才是我要去的地方!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,目光灼灼,仿佛要将那流动的光河吸入自己的花瓣深处。整根枝条上的花朵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、对脚下土地的彻底否定惊住了,一时陷入一种不安的沉默。

“小绯,”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,带着树汁流淌般的浑厚质感,在她意识深处缓缓响起。那是阿灼,是赋予她生命的母树。“孩子,你被那水光晃花了眼。河是美,可它的美,是给天空、给飞鸟、给鱼儿看的。它的路太长,它的心太野,它的怀抱太冷。你属于这里,属于我的枝头,属于这安稳的春光。”老树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根须,温柔却无比坚韧地缠绕过来,试图安抚她躁动的灵魂。“看看你身边的姐妹,看看这温暖的阳光和风。在这里,你能开出最美的花,结出最甜的果。这才是你的命定之所。”

老树的低语带着大地深处沉淀的温暖与安稳,像一层厚厚的、令人昏昏欲睡的绒毯。小绯感到一阵短暂的恍惚,体内奔涌的树汁似乎也放缓了流速,带来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眷恋的倦怠。是啊,枝条是温暖的,阳光是慷慨的,姐妹们芬芳的笑语就在耳边……这安稳的枝头,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吗?

然而,就在她心神动摇的瞬间,一阵强劲的河风猛地掠过树冠,带来了前所未有的、属于河流本身的气息——那是一种混合着新生水草清冽、湿润泥土微腥、以及远方雪山融水寒意的、充满野性与自由的味道!这气息是如此鲜活,如此霸道,瞬间刺穿了老树用温情编织的迷障。

与此同时,仿佛是对阿灼话语最有力的反驳,河面上骤然传来一阵清越嘹亮的鸣叫!几只羽翼闪着金属光泽的翠鸟,如同几道疾射的碧蓝闪电,紧贴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掠过,它们的影子快得几乎无法捕捉。其中一只猛地扎入水中,又在眨眼间破水而出,银亮的小鱼在它尖喙中徒劳地甩动尾巴,溅起一串七彩的水珠。那矫健的身姿,那自由俯冲的轨迹,那水花飞溅的瞬间……如同一把锋利的钩子,狠狠地攫住了小绯的全部心神!

“看!看见了吗?!”小绯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渴望而变得嘶哑,花瓣剧烈地起伏着,“它们在飞!它们在水中飞!那就是河的力量!它能托起翅膀,它能让生命飞翔!”翠鸟捕鱼的画面,像一颗炽热的火种,彻底点燃了她心中那名为“远方”和“自由”的熊熊烈焰。老树描绘的安稳图景,在这惊心动魄的生命动态面前,瞬间变得苍白、凝固,甚至……令人窒息。河风带来的气息,此刻在她感知里,已不再是单纯的清凉,而是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、致命的诱惑。她死死盯着那奔流不息的光带,身体深处,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挣脱、想要融入的冲动,如同苏醒的岩浆,轰然冲垮了所有犹豫的堤坝。

“我要去!”这无声的呐喊在她每一片花瓣、每一条细微的脉络里疯狂震荡。“我必须去!”

这念头一旦生成,便如燎原之火,焚尽了所有踌躇。小绯开始积蓄力量。她不再理会姐妹们或担忧或困惑的低语,不再回应老树阿灼那如同叹息般不断拂过枝头的安抚意念。她将全部的生命意志,都凝聚在连接着她与母体的那一点——纤细得如同命运丝线的花蒂上。

阿灼立刻感知到了这决绝的叛逆。一股沛然的、带着哀恳意味的生命力,如同温热的潮水,通过枝干,更汹涌地注入小绯的花蒂,试图加固那脆弱的连接。这来自母亲的生命馈赠,此刻却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和最甜蜜的毒药。小绯感到自己的花瓣更加丰润饱满,色泽更加娇艳欲滴,但这充盈的生命力却让她离枝的渴望变得加倍痛苦。花蒂处传来被强行拉扯、几乎要断裂的剧痛。

“留下吧,孩子……”阿灼的意念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,带着无尽的悲凉,“你的根在这里。离开我,你会……”

“不!”小绯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。她不再犹豫,不再汲取。她开始疯狂地、反向地催动自己花瓣中那刚刚凝聚的、微薄的生命力。她将这股新生的、带着初绽芬芳的力量,化作一柄无形的、锋锐的刀,狠狠地、决绝地,斩向自己与母体的最后牵绊——那根维系着她存在根基的花蒂!

这无异于一场自我献祭般的酷刑。花蒂,那根深植于枝条的微小脐带,是她生命唯一的通道。当反向的力量像淬毒的匕首刺向自身,一股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。这痛楚如此清晰、如此深邃,远非冬日寒风所能比拟,仿佛每一根细若游丝的维管束都在被生生扯断,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嘣嘣”声。

“呃啊——!”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意念尖啸,不受控制地从她颤抖的花瓣间迸发出来。这无形的哀鸣尖锐地刺破了和煦的春光,让整根枝条上的花朵都为之剧颤,纷纷惊恐地蜷缩起花瓣。

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剧痛达到顶点的刹那——

“嗤——!”

一声极其细微、却又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。

连接,断了。

那维系着她与安稳世界、与生命源头的脆弱之线,终于被她自己亲手斩断。
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扭曲。小绯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失重感。她娇小、绯红、刚刚绽放不久的身躯,脱离了给予她生命的枝条,轻盈得像一片真正的、没有重量的云霞,开始向下飘坠。在脱离的瞬间,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花蒂脱离处,留下了一小片新鲜的、带着湿润光泽的木质伤痕,如同母亲被强行撕裂的肌肤,正缓缓渗出透明的树液,像一滴无法抑制的、无声的泪。

下坠。旋转。

世界在她眼中颠倒、变幻。头顶是阿灼那骤然变得遥远而模糊的、缀满粉白云霞的树冠,如同一个正在飞速褪色的温暖旧梦。身下,是飞速迫近的、闪烁着亿万金鳞的、浩瀚无垠的河流!那奔涌的波光,那激越的水声,在她坠落的视野里无限放大,充满了整个感知的宇宙。风在耳边呼啸,不再是温柔的抚摸,而是带着自由落体速度的、冰冷的鞭挞。失重感带来的眩晕与恐惧,被一种更强大的、近乎狂喜的解脱感淹没。

近了!更近了!

那清凉的、带着水草气息的河风,猛烈地扑打着她脆弱的花瓣。她能清晰地看到水面下圆润的鹅卵石,看到摇曳的深绿水草,看到自己绯红的倒影在水波中急速放大、扭曲、破碎……

“噗通!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几乎被滔滔水声淹没的入水声。

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,像无数根细密的针,刺透她薄如蝉翼的花瓣。这冰冷是如此霸道,如此彻底,瞬间驱散了花蒂断裂处那灼热的痛楚,也驱散了枝头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。

紧接着,是巨大的、无可抗拒的裹挟之力!

河流,这她朝思暮想的自由化身,此刻露出了它最真实也最无情的一面。一股强大的暗流,如同无形的大手,猛地攫住了她轻盈的身体。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,便被这股力量狠狠地拖拽着,翻滚着,身不由己地向下游冲去。眼前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混沌的、高速流动的淡绿色光影和水泡。阳光透过水面,变幻成无数扭曲跳动的金色光带,疯狂地扫过她的视野。河水灌入她的花蕊,带着泥沙的微涩和刺骨的寒凉。

她被水流粗暴地抛掷、揉搓。一会儿被高高举起,撞上飞溅的浪花,瞬间又被拽入冰冷的深渊。眩晕和窒息感阵阵袭来。她试图稳住自己,试图像想象中那样优雅地随波逐流,但水流的狂暴力量远超她渺小的存在所能抗衡。她只是一片无根的落花,一个被河流随意摆弄的微末玩物。

就在她又一次被卷入一个打着旋儿的湍急涡流,天旋地转、意识几乎要被冰冷的河水冲散时,一个巨大的、布满深绿色苔藓的黑色阴影,突兀地出现在她翻滚的视野里——一块半隐在水中的巨大礁石!

“砰!”

避无可避。她的身体,连同那几片娇嫩的花瓣,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冰冷坚硬、滑腻粗糙的礁石表面。一股无法形容的钝痛瞬间炸开,远比花蒂断裂更沉重,更绝望。她感到自己的花瓣被无情地挤压、撕裂,仿佛整个身体都要在这冰冷的坚硬面前碎裂开来。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失去了方向,像一片被撕碎的纸屑,打着转儿被水流重新卷走,沉向更深、更暗的河底。冰冷刺骨的河水汹涌地灌入她被撞击撕裂的伤口,那寒意直透核心,带来一种生命正在飞速流失的恐怖感知。水流狂暴的撕扯力作用在受伤的花瓣上,每一次拉扯都带来新的、锐利的疼痛,仿佛要将她彻底肢解。

痛苦!原来这就是融入的代价!这冰冷的裹挟,这无情的撞击,这飞速的消逝……这就是她抛弃一切所追寻的自由吗?一丝冰冷的、名为悔恨的毒液,开始随着刺骨的河水,悄然渗入她被撞得几乎麻木的意识缝隙。

然而,就在这濒临破碎的痛苦深渊里,在浑浊的河水中随波翻滚沉浮时,她的意识反而被这极致的冰冷和痛楚刺激得异常清晰。透过晃动的水波,她看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、截然不同的河流世界。

在靠近河底、水流相对平缓的沙地上,一丛丛墨绿的水草如同柔韧的森林,随着水流的韵律舒展着修长的叶片。阳光经过水层的过滤,变成朦胧而神秘的柔光,丝丝缕缕地投射下来,照亮了草叶间那些微小而忙碌的生命:几只几乎透明的小虾,弓着身子敏捷地弹跳着;一群银色的小鱼,鳞片反射着幽光,排着整齐的队列,灵巧地穿梭在水草迷宫之中;一只笨拙的螺蛳,背着沉重的壳,慢悠悠地在沙砾上犁出一道浅浅的痕迹……这水下的世界,并非一片死寂,而是充满了她从未想象过的、静谧而坚韧的生命律动。

更让她心头巨震的,是那些无声飘落的东西。并非只有她这一片孤独的落花。无数细小的、形态各异的物体,正从上方缓缓沉降下来,如同下着一场无声的雨:有被风折断的嫩绿柳叶尖儿,有岸边某种不知名小树上飘落的、带着细绒毛的种子,甚至还有几片和她一样、但颜色稍浅的桃花花瓣!它们来自不同的枝头,带着各自的故事和旅程的终点,无声地、缓缓地,沉向这共同的、被泥沙覆盖的河床归宿。其中一片浅粉的桃花,几乎擦着她的花瓣飘落,那残破的姿态,那黯淡的颜色,映照着她自己此刻的境遇,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凉。

原来,她并非第一个,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。这奔流的河,接纳一切,也消融一切。她那自以为独一无二、惊天动地的奔赴,在这永恒流转的宏大叙事里,不过是无数沉降尘埃中微不足道的一粒。

这认知带来的并非安慰,而是一种更深的、刺入骨髓的寒意,比河水本身更冷。

就在她因这彻悟般的悲凉而意识涣散之际,一股异常强劲的暗流猛地从河床深处涌起,带着冰冷的泥沙气息,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,骤然攫住了她残破的身体。这股力量是如此霸道,瞬间将她从相对平缓的沉沦状态中粗暴地拔起,裹挟着她,翻滚着、冲撞着,以更快的速度、更狂暴的姿态向下游冲去!

小绯残存的意识在剧烈的翻滚和撞击中彻底模糊了。冰冷的河水如同亿万根钢针,持续不断地刺入她撕裂的花瓣和花蕊深处,带走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的气息。那曾经鲜艳夺目的绯红色,在水流的冲刷和侵蚀下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、黯淡,变得苍白而透明。她的花瓣,如同被揉皱又泡烂的薄纸,边缘卷曲破碎,再也看不出初绽时的精致形状。水流的巨大力量撕扯着她,试图将她彻底分解成无法辨认的碎屑。

结束了。这短暂而炽烈、充满幻觉与疼痛的生命。这为了一个虚幻的光影而抛弃一切的旅程。悔恨吗?或许。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冰冷河水彻底浸透的麻木和疲惫。

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时,一股奇异的力量托住了她。

不,不是托住。是承接。

她的残躯,在狂暴水流的一个短暂间隙,被轻柔地推送到了一处水流异常平缓的河湾。这里,仿佛河流奔跑得累了,暂时歇息下来,形成一个宁静的小小回旋。水变得异常清澈,流速缓慢得近乎停滞。

她缓缓下沉,最终,极其轻柔地,落在了一片早已铺陈在河底的、厚厚的“毯子”上。

那不是泥沙。

那是无数前辈落花和落叶的残骸,在时光和流水的共同作用下,一层又一层沉积、腐化、融合,最终形成的松软基质。它们失去了最初的鲜艳和形状,褪尽了所有颜色,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、带着纤维质感的苍白。这层厚厚的“毯子”,在幽暗的河底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柔和的光晕,那是无数消逝的生命共同沉淀下来的、最后的微光。

小绯的身体,轻轻地陷落在这片由无数过往者骸骨铺就的温床里。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被彻底包容的柔软触感从身下传来,冰冷刺骨的河水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了。一种奇异的、深邃的安宁感,如同暖流般包裹了她即将消散的意识。

她不再感到寒冷。不再感到撕裂的痛苦。不再有被水流撕扯、被礁石撞击的恐惧。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、沉静的疲惫,和一种终于抵达终点的释然。

透过上方晃动的水波,她看到阳光依旧在努力穿透水面,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,斜斜地照射进这片安静的河底墓园。光柱中,无数极其微小的、闪着亮光的浮游生物在缓缓游动,如同细碎的金尘在空气中漂浮。几尾身体近乎透明的小鱼苗,好奇地游近,用它们几乎看不见的小嘴,轻轻触碰了一下她残破的花瓣边缘,随即又轻盈地摆尾游开,留下一串细小的气泡。

原来,这就是河底。没有她幻想中的奔腾与飞翔,没有翠鸟闪电般的身姿。只有寂静,缓慢的沉降,以及无数生命最终归于此处的、苍白的安息。然而,在这片死寂的安息之地,却又奇异地孕育着新的、微小的生命律动。那些浮游生物,那些小鱼苗,它们的存在,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轮回。

小绯残破的、近乎透明的花瓣,在这片幽暗的微光中,最后一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。她最后一点模糊的意念,如同即将熄灭的萤火,轻轻拂过身下这厚厚的、由无数“绯”们共同构成的柔软基质。原来,她并非孤身抵达。原来,她的粉身碎骨,她的沉沦,最终也化作了这河床的一部分,化作了后来者归途中的一点微弱光亮。这归宿,没有枝头的安稳,亦没有想象中的璀璨自由,却有着一种超越个体生死的、深沉的、归于大流的平静。

就在她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瞥,在缓慢流动的清澈水波中,她看到了一样东西。

那东西,正以一种与她截然不同的姿态,轻快地从上方不远的水层中掠过。

那也是一抹桃花的粉红色。但形状截然不同——并非她这样柔软脆弱的花瓣,而是一个小小的、饱满的、带着坚硬外壳的纺锤形物体。它有着光滑的表皮,在流水的冲刷下泛着健康的光泽。它随波逐流,却并非无助的沉沦,而是带着一种轻盈的、目标明确的漂浮感。水流托举着它,推动着它,它偶尔撞上水中漂浮的枯枝或水草,便灵巧地弹开,继续它顺流而下的旅程。它像一只被精心设计的小船,优雅而坚韧地航行在河流的脉络里。

小绯残存的意识骤然捕捉到一个早已遗忘的词——桃核。那是母亲阿灼真正的孩子,是树深藏于花朵甜蜜陷阱之后,用以延续生命、抵达远方的坚硬种子。它们包裹在甜蜜的果肉里,等待成熟坠落后,被流水或鸟兽带到远方,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。原来,河流并非花朵的情人。河流,是母亲阿灼悄悄托付种子的信使,是生命得以远行的古老驿道。

她明白了。彻彻底底地明白了。

她这朵自诩为爱献祭的花,用尽生命奔赴的终点,不过是桃核启程的起点。她的坠落与消融,她的粉身碎骨,在这永恒流淌的宏大生命图景中,不过是一声被水流迅速吞没的、微弱的叹息。她以为自己挣脱了束缚,拥抱了自由与爱情,却原来,只是提前抵达了生命循环中那个最寂静的句点,为后来者铺就了微不足道的一层温床。而那被河流真正温柔托举、送往未知远方的,是那些她曾不屑一顾的、沉默而坚硬的种子。

一丝极其微弱、近乎虚无的意念,如同水底升起的一个细小气泡,在她彻底归于沉寂前悄然浮起。那并非悔恨,而是一种洞悉真相后、带着无尽悲凉的喟叹。

原来,我并非奔向爱情。

我只是……提前抵达了死亡。

这个念头如同水泡般轻轻破裂,无声无息。小绯最后一点绯红的痕迹,也终于在这片由无数苍白骸骨铺成的河床上,彻底褪尽,融入了那永恒的、无差别的幽暗微光里。她的轮廓消失了,化作身下柔软基质中无法分辨的、极其微薄的一层。

在她消融之处,水流依旧缓慢地打着旋儿。几片新的、不知名的落花,正从上方缓缓沉降下来,带着初离枝头的、最后的鲜艳色泽,朝着这片寂静的白色河床,悠悠飘落。

闽ICP备2024045899号

本站所有内容都已取得正版授权。版权声明 - 投稿声明 - 自审制度 - 免责声明